从北京佑安医院的西门往里一直走,就会看到一栋单独在角落、被层层树荫遮掩的小楼。它的门头上挂着“感染中心门诊”的红字招牌,下排是更小的一行字“性病艾滋病门诊”。这里看着和其他门诊没有太大差异,大厅里挂号 ...
从北京佑安医院的西门往里一直走,就会看到一栋单独在角落、被层层树荫遮掩的小楼。它的门头上挂着“感染中心门诊”的红字招牌,下排是更小的一行字“性病艾滋病门诊”。 这里看着和其他门诊没有太大差异,大厅里挂号取药的人来来往往,戴着口罩,礼貌而安静。但就是在这,上万名HIV感染者得到了救治。 这个小楼有一处特别的地方,右边的走廊上有一个名为“个案室”的小房间。房间外的海报写着“艾滋病相关知识辅导、抗病毒治疗服药指导、心理疏导及暴露后咨询等”。 房间大概五平米,靠墙的简易书柜放满了归整的档案和艾滋病相关书籍,书桌上放着一块牌子,“提升感染者门诊体验卓越案例”。再摆上两条凳子后,这里最多也就容下三个人。 就是在这里,作为佑安医院第一个HIV个案管理师的邵英护士长,十年来见证了许许多多的感染者,从囿于疾病的深渊,到积极地回归正常生活。 01 为他们建一个安全的“房间” 邵英护士长从事HIV护理工作已经二十年了。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装了二维码照片的相框,是她和团队用来和感染者保持联络沟通的工作微信。“几乎每个人都会主动扫码”,邵护士长欣慰地介绍,“对于HIV感染者来说,有一个能让自己袒露心扉、愿意和自己长期交流的人,显得无比重要。” 感染者们对“这个人”一直充满期待。而十年前,面对院内感染者的这份期待,邵英给了一个具象的反馈——设立HIV个案管理室。 她回忆起2014年,那时人们对HIV的认知比现在要闭塞得多,感染者的病耻感也更强,来医院的时候总是戴着大帽子,把帽檐压得低低的。“有的感染者确诊感染后久久不启动治疗,有的可能治了一段时间后就没有消息了。医生每天坐诊很忙,没有条件一个个去追、去跟,导致感染者的治疗率很低。” 艾滋病个案室办公桌上的台历记满了待办事项 就在这个时候,邵英恰好有机会去台湾参观他们的HIV个案管理模式,这种由专业人士对感染者进行长期追踪的管理模式让邵英大开眼界。紧接着,她又成为国家培训的第一批HIV个管护士,这加深了她对个案管理的认知。 HIV感染者的自杀死亡率是普通人群的2~5倍。研究表明许多自杀事件是因无法应对HIV确诊带来的压力而冲动发生的,而确诊后的前三个月应作为预防自杀的重要窗口期[5]。 “当时有自杀想法的感染者不少”,她愈发意识到个案管理的介入对于HIV感染者的必要性。“我觉得这是护士有能力做的事。我们既知晓医学知识,时间也相对灵活,也有耐心去和感染者交流,医生和感染者之间的沟通空缺就由我们来弥补。” 邵英护士长在个案室里工作 邵英决定当“出头鸟”:她在佑安医院成立个案室,引入个案管理的理念,并将它嵌入到常规诊治流程中。所以,感染者在初期建档、领取报告、服药指导等环节,都会进入到个案室,与对应的个案管理师交流。 尽管一开始也会遭到质疑,“你们护士承担得了这样的工作吗?”但随着随访率和治疗率的逐年提高,个案管理如今已经成为佑安HIV诊疗流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。 02 “从这个门出来,感觉自己好多了” 一开始,对感染者来说,推开这扇门是很有心理压力的。 很多感染者想着拿完报告就赶紧走,避免与更多人接触。这时候,个案管理师就要主动“贴”上去,亲切地多问几句,打开话匣子。邵英通常会告诉感染者,“你愿意留下联系方式也好,拿走我们的联系方式也可以,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。”尊重,是她和HIV感染者建立信任的第一步。 在邵英看来,个案管理师提供的帮助主要落在两个层面:一个是治疗层面的专业指导,比如帮助感染者正确了解疾病,介绍抗病毒治疗的药物,包括医保政策、服用方式等。“即便现在互联网资讯发达,可以收集到关于疾病及治疗的各种信息,但出于对信息时效性和可信度的考虑,有一个可以双向沟通的专业人士在,能让他们感到安心。” 另一个层面则是从心理角度,帮助他们重建内心的韧性。 不断创新的药物已经能够帮助感染者实现治疗时身体上的无感,但疾病引起的病耻感持续折磨着感染者群体,这种状态严重影响他们的治疗意愿、服药依从性等,如果出现了治疗失败,感染者会再次受到打击,形成恶性循环,所以个案管理师对感染者的心理干预尤为重要。 “我希望成为他们的知心大姐姐,不过感染者更愿意叫我‘邵妈’,可能是觉得我总是不厌其烦地‘唠叨’他们。”邵英打趣地说。 她说,“很多感染者从这个门进来的时候,你能感觉他表现出一种矮了别人一截的状态,所以在这个房间里,我们必须换位思考,去倾听、接纳他们的情绪。”有的感染者告诉她,“从这个门出去,我觉得就好多了。” 对HIV感染者来说,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“看见”“倾听”“接纳”,有一个安全的环境,有一个可以真诚地听他们倾吐焦虑和悲伤的人。 针对不同感染者的心理状态,个案管理师会调整沟通的语气,提供个性化的指导。邵英形容自己的手法是“软硬兼施”:有的感染者一开始比较排斥,那就往后退一点,不能把人说跑了;有的就要给到一定压力,尤其是那种总说“不如死了算了”的丧气话的感染者,她会很严厉地指责。她说,“有的被‘骂’了之后,反而后来跟我关系还挺好的。” 个案管理师还经常会介入到与感染者家庭或者伴侣的沟通中,帮助感染者完成更专业、更妥善的阳性告知,让他们能够得到自己最亲密的人的理解和关爱。当他们不再孤立无援,不需要在亲密的人面前畏缩封闭时,其治疗的积极性和配合度也更高,这有助于帮助他们实现长期治疗的成功,也能够大大降低疾病传播的风险。 邵英遇到过一个年轻男孩,他是同学父母眼中的“优等生”,感染HIV对他来说,极难向家人启齿。他偷偷地接受治疗,想尽办法回避家人的问询,希望不被发现患病的事实。 邵英护士长在给感染者做生活质量评估 直到有一天,孩子哭着给邵英打电话,“阿姨你快跟我妈解释一下,我说不清了。”他父母发现了男孩的抗病毒药物,猜出了他患病的真相。于是,在几次电话沟通后,邵英约了男孩父母来医院面谈。 在个案室,男孩父母崩溃哭泣,不断指责自己的教育失职,也担心自己的孩子命不久矣。邵英用了几个小时,给两个人讲解关于HIV的疾病知识、治疗方案,也和他们夸赞男孩的坚强和独立,“只要好好治疗,他可以和健康人活得同样长久…...最难的时候,他都自己抗过来了”,引导他们给予孩子更多的支持和理解。 由于男孩还在读书,没有什么经济来源,就一直在服用免费药,但男孩体质较弱,每天服用多片药物后,身体上的反应比较强烈。男孩母亲知道后,心疼不已,在邵英的帮助下,她和主治医生沟通,决定给男孩换成一天一片的创新药。 邵英收到的感谢信 现在,她依然和男孩一家保持着联系,不时还会交流家庭教育心得。看着男孩的成长,她自己也会觉得特别有成就感。 03 “我们只是一根拐杖,陪走一小段路” “我们个管团队共有五人,每个人都身兼数职。从14年到现在,整个团队经手的感染者已经超过7千名。”邵英自豪地说。 考虑到现实情况,他们会对个案管理的精力分配有所权衡。邵英认为在个案管理的流程上,前期工作是重中之重,要投入最大精力。“尤其从初筛到确诊的那个等待期,对很多感染者来说都很难熬,需要有人帮他们稳住。” 而到了治疗中的随访环节,依然要跟进。前期的随访时间一般是服药后的两周,然后是一个月、两个月、三个月、六个月,之后如果感染者依从性好,就会纳入大队随访。而如果一些感染者要离开北京治疗,个案管理师也会帮忙引荐当地合适的医院,进行线上随访。 只要前期养成良好的治疗习惯,后期感染者的自我管理也会不错。这种感觉也有点像在种树,前期“打好底子”,后面这些小树就会自己生根发芽。毕竟个案管理师也不能跟一辈子,“更多的是把他们推上长期治疗的正轨”。 在邵英看来,个案管理师和感染者的关系更像是相互陪着走一小段路。有时候在楼道里会碰到以前的感染者,她一下子没有认出来,也有一些曾经热络的感染者渐渐不来往了,但邵英觉得这样是好事,只要他们过得好就行。 她和团队的成员也在学习付出感性的同时,更理性地看待自己工作的有限性,“我们就是普通的医务人员,不是神。” 邵英护士长生活照 比如,邵英常常付出巨大的心力在照顾感染者情绪,有时候甚至24小时在线陪伴,避免延迟回复而出现意外。但其实这个过程中,对她自身的消耗也是巨大的,“所以我现在尽量利用周末的时间让自己去跑步、逛逛菜市场,照顾好自己的身心。” 04 未来,正在到来 HIV个案管理现在在国内得到了多方支持,走向成熟。数字化平台、PRO量表等工具的推广也帮助个案管理师更好地开展工作。回看成为HIV个案管理师的十年,邵英也见证了中国艾滋病防治工作取得的巨大成就,筛查率和治疗率在不断提高,同时欣喜于创新药物的快速引入和医保政策的持续更新,让感染者能够有更多的治疗选择和更小的经济负担。 她也觉得这是自己职业成长很大的十年,“我看见了人间百态,懂得了作为医务人员,需要给予感染者的,不仅是身体上的医治,还有心理上的疗愈。” 十年来,这么多的人经过她的生命,也许不能一一记得面孔,但已经让她对这份职业产生了最深的热爱。在那个小小的个案室里,他们不仅是医患的关系,也是两个普通人的相遇,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见。 关于艾滋防治的未来,她说,“我们更像一根根小拐杖,我期待能有更多的社会力量加入,让小拐杖的力量也能壮大,共同支撑感染者勇敢前行。” 希望在未来,更多的HIV感染者能拥有舒展的生活状态,不用因为害怕他人的眼光而把帽檐压低,而是坦荡地走在阳光和人群中,或许有一天,也能成为帮助别人的拐杖。 (注:HIV:人类免疫缺陷病毒,亦称艾滋病病毒;PRO:患者自报告结局) |